渗透球场的国安秘密？PSG巴黎圣日尔曼谍报疑云

2019年4月，法国一位资深的中东战地记者乔丹诺夫（Alex Jordanov）出版了一本调查专书：《隐藏的战争——对内安全总局秘辛》，揭露法国最高的对内情报机构——对内安全总局（DGSI）不为人知的内幕，敏感的内容震惊有关单位。

DGSI的主要工作在于掌握他国情报组织在法国境内的活动，阻止外国间谍或恐怖组织的渗透与破坏。由于事涉国家安全，干员的身份及工作内容大多为国家机密，然而乔丹诺夫却有办法取得许多已离职及仍在职人员的匿名爆料，令人不禁怀疑这当中是否牵涉违法情事。

兹事体大，DGSI随即对乔丹诺夫及相关人员进行调查，其中一位调查对象是已离职干员Malik Nait-Liman（以下简称Malik N.）。DGSI怀疑Malik N. 为了私人的理由，透过关系良好的前同事取得情报单位握有的机密数据，于是在2021年前往其住处进行搜索。没想到这一搜，却意外扯出一连串牵连多名政界菁英、并可能涉及多项跨国罪名的疑云，而当中的主角正是巴黎圣日尔曼足球俱乐部（PSG）主席阿尔赫莱菲（Nasser al-Khelaïfi，以下简称NAK）。

Malik N. 原本是DGSI的干员，2015年12月在某个正式场合中首次结识NAK，两人谈到一些狂热球迷对球队造成的麻烦，其后Malik N. 便私自动用其职权资源及调查专长，协助处理球队与狂热球迷之间的纷争。Malik N. 的上级得知此事后大为不满，Malik N. 因此遭到处分。

不得志的Malik N. 于是在2018年主动离职，随即被巴黎圣日尔曼正式雇用为球迷经营部主任。警方在Malik N. 任职于球队的工作档案当中，发现Malik N. 持有大量疑似非法取得的他人隐私数据，包含手机短信、信件、影像、录音文件、以及各式各样记录调查刺探内容的笔记本，可以说Malik N. 做的几乎是私家侦探的工作，且刺探对象不仅包含球队的所有球员与职员，还扩及所有与球队有关的人士：球迷、球队VIP、甚至其他关系较远的政经界人士。

从这些数据的内容质量来看，Malik N. 涉嫌透过其旧职务关系，非法取得情报单位及警方的数据（例如某人是否有前科、是否曾被列入各种通缉调查清单等），检方于是以贪污、伪造文书、及妨碍秘密等罪名立案展开调查。

这些大量的隐私资料所包含的内容令人大开眼界，一方面是因为得以窥见球星们的私生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种以掌握秘密来管理球队的模式令人匪夷所思。根据法国媒体《解放报》所掌握的线索，Malik N. 详细追踪球员的夜生活，包括去了哪家夜店、点了多少钱的酒、是否有嗑药、是否有女伴、女伴的身份与地址、甚至女伴司机的身份与地址等等，藉以掌握球员的个人习惯与癖好。

然而这些只是Malik N. 所持资料的一部份，警方从他住所还找到更令人震惊的档案：关于球队主席NAK的私密影像，及牵涉2022世界杯的谈判资料。

NAK是卡达国王塔米姆亲近的人马，他们从年轻时期便一起打网球，NAK逐渐从亲密的球友成为政治上的左右手。2011年卡达王室买下巴黎圣日耳曼足球俱乐部后，便任命NAK担任俱乐部主席。NAK同时也接管卡达体育新闻台《BeIN Sports》，且在政府内部还有一个部长级的政务官职。

这些身份使得NAK对内直通权力核心、对外则是卡塔尔体育外交的重要门面，也使他得以经手卡塔尔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谈判。换句话说，NAK握有的秘密就是国家安全级的秘密；倘若这些秘密落入他人手中，或者NAK陷入个人丑闻危机，整个卡塔尔的主权与国际威信都将受到影响。而目前落入警方手中的关于NAK的资料到底有多敏感呢？这必须从另一位事件的关键人物Tayeb Benabderrahmane（以下简称Tayeb B.）开始谈起。

Tayeb B. 是Malik N. 的好友，也是警方并案调查的对象，因为警方发现Tayeb B. 也同样涉嫌协助球队刺探秘密。然而就在Tayeb B. 接受侦查的同时，他反而出人意外地透过媒体爆料，公开他曾在2020年间被囚禁长达十个月。

根据Tayeb B. 的说法，他之所以被囚禁是因为他当时手上持有关于NAK的资料，卡塔尔政府担心这些数据外泄，因此将他逮捕，并威胁交出完整数据。目前警方虽然尚未取得Tayeb B. 当时持有的数据，然而分析应该与在Malik N. 家中搜索到的数据内容相同。

拥有法国与阿尔及利亚双重国籍的Tayeb B. 现年只有41岁，却已经开设多家公司，跨足旅游业、搬家公司、贸易、保安、国际事务顾问等不同的产业，常以政治说客的身份游走非洲与欧洲。多年经营的跨国人脉使他认识众多政治经济界菁英，包含萨科齐时期的司法部长、现任巴黎第七行政区的首长达蒂（Rachida Dati）、前尼日总理阿马杜（Hama Amadou）、现任法国总统马克宏身边的顾问及军备总局（DGA）局长沙盖（Ludovic Chaker）等等。

和Malik N. 一样，Tayeb B. 也长期试图亲近巴黎圣日尔曼足球俱乐部，希望能藉此进一步将触角伸进卡塔尔与中东地区。2017年卡塔尔外交危机，Tayeb B. 动用个人资源在巴黎及瑞士举办声援卡塔尔的游行，终于使他赢得球队的认可，成为圣日耳曼主场王子公园体育场VIP区的座上宾，为他开启后来与卡塔尔合作的机缘。

2019年，Tayeb B. 为了前进卡塔尔而铺展的人际网络终于发展成熟，他受到时任卡塔尔人权委员会（NHRC）主席阿玛里的邀请担任委员会顾问。于是Tayeb B. 举家前往多哈定居，迎接高薪且充满新的可能性的生活。

然而，新的生活与事业开展不到三个月，Tayeb B. 便从人生巅峰坠入地狱般的深谷。

2020年1月13日，他无预警地遭到逮补，并且在没有任何正当程序的情况下，被拘禁在狱中并被施以剥夺睡眠等虐待，拘禁时间长达六个月。当他询问自己为何被逮捕时，只被告知「是埃米尔（国王）的命令」。

根据Tayeb B. 后来的说法，当时雇用他的阿玛里视NAK为政敌，曾私下询问Tayeb B.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攻击NAK，于是Tayeb B. 便提到他手中握有的资料，并且撷取片段给阿玛里过目，不料阿玛里看了之后大为吃惊，打击政敌的计划也无故不了了之，没过多久Tayeb B. 便遭到逮捕。

Tayeb B. 因此认为，应该是阿玛里认为数据太过敏感，担心自己受到牵连，于是为了自保反而向当局密告出卖Tayeb B.，这是为什么卡达王室会知道他手中握有数据。然而根据另一个来自卡塔尔内部的消息，Tayeb B. 是因为试图刺探卡塔尔机密并藉以勒索卡达高官、威胁将把数据卖给阿联酋，才遭到逮补。双方各执一词，案情彷佛罗生门。

然而Tayeb B. 受到监禁的原因，毫无疑问与他手中的资料有关——Tayeb B. 在监禁期间受到很频繁的审问，问题正是围绕着他所持有的数据内容，以及他对于NAK个人、巴黎圣日耳曼、和卡塔尔世界杯等内情的了解程度，并且威胁他交出所有的档案。

几番威吓谈判之后，双方终于拟定解决方法：以Tayeb B. 为「人质」，由他的妻子返回其位于巴黎的公寓及阿尔及利亚的老家找出数据文件（包含一整个行李箱的文件以及多个随身硬盘），交给NAK在巴黎委任的律师，完结之后双方签署一份违约金高达五百万欧元的保密协定，Tayeb B. 才能回复自由之身。

2020年7月，Tayeb B. 的妻子交付资料，而Tayeb B.也签署保密协议，原以为能够就此离开多哈回到巴黎，然而当局仅是将他从监狱释放，并继续将他软禁在饭店当中。直到10月底，他才被允许出境。而这个时间点也非常微妙：当时NAK涉嫌贿赂前国际足总（FIFA）秘书长瓦尔克（Jérôme Valcke）的案件正在瑞士审理，10月底瑞士法庭宣判NAK无罪。NAK似乎是有意等待案件终结，秘密文件即便遭释出也不再有司法杀伤力，这才同意释放Tayeb B.。

是什么样的数据内容使得卡达当局不惜监禁一位法国公民长达十个月，且必须以五百万欧元的天价违约金使他不敢透露一字半句。又为何自从2021年监禁情事曝光以来，法国完全没有启动任何外交机制，针对外国涉嫌非法监禁本国公民一事表态？这是否代表资料内容的敏感程度及射程范围真的会动摇相关地缘区域的国际秩序？资料一旦被公开，NAK个人又会遭受什么样的下场？巴黎圣日尔曼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知情人士如Tayeb B. 和Malik N. 受到压力，可透露的不多，警方取得的部分资料也因为尚处侦查阶段而无法公开。目前一切都只能等候法国的司法程序一一拆解这些未爆弹，其冲击力尚且难以评估。

虽然无法得知Tayeb B. 手中数据的具体内容，然而可以确定主要包含三个部分的信息：一是关于球队内部管理，二是关于NAK的婚外情，三是与卡塔尔世界杯有关的一切内幕，包含主办权疑云、赛事改期的决定、卡塔尔《BeIN Sports》的转播权等等。其中法国媒体最为在意的当然是第三部分，因为牵涉多宗正在进行的司法案件，且将能拼凑出卡塔尔「贿赂外交」完整的面貌。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文化风俗的差异。法国媒体普遍不注重NAK的私生活丑闻，某些媒体甚至拒绝向大众释出相关信息以避免造成女方的困扰，然而这点在阿拉伯世界可能是非同小可的问题，除了将摧毁NAK个人名誉（甚至可能面临刑罚）之外，由于他与卡塔尔国王相当亲近，也可能影响卡塔尔在阿拉伯世界的国家颜面。

至于为何Malik N. 和Tayeb B. 能够取得这些数据呢？由法国独立媒体《Mediapart》报导的事件的最新发展回答了这个问题：长年跟随在NAK身边、甚至与NAK一同住在位于巴黎的公寓的私人助理兼管家卡尔穆西（Hicham Karmoussi），决定出面公开内情。他透露于2017年时，由于NAK面临瑞士方面的调查，好几次指示他「清理」位于巴黎的公寓，销毁所有档案数据，避免遭到搜索。

卡尔穆西按照指示多次销毁了许多数据，然而最后一次他却决定私下保留。他自述受不了NAK长期透过他的居留权问题将他扣押在身边，没日没夜地压榨他的劳力付出。且感受到NAK在司法案件逐渐缠身之际开始不理性地怀疑身边的人，担心有一天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会受到威胁，因此决定保留一部分数据，并托付给与他密切共事的Malik N. 和Tayeb B.，当做一个未来的保命筹码。

当NAK于2020年1月从卡达那里知道Tayeb B. 握有不利于他的数据时，马上想到一定是管家出卖了他，从此将巴黎公寓换了锁，卡尔穆西再也无法进入，工作合约也戛然而止。其后，NAK多次派人威逼利诱卡尔穆西，试图将他引诱到卡塔尔，然而他知道一旦进入卡塔尔领土，自己将面临与Tayeb B. 相同的下场，甚至更惨。卡尔穆西种种的证言，使外界一步步勾勒出巴黎圣日尔曼主席的威权形象。

目前检警单位仍正在搜集事证、厘清案情与相关人员的刑责，而Malik N. 和Tayeb B. 也在今年九月正式遭羁押。案情已经非常纠结，然而Tayeb B. 在羁押期间竟然又爆出另一个震撼弹：他手上仍然保有一个随身硬盘，里面是相关数据的备份，当初与NAK的签署保密协议时「忘了」交出去⋯⋯。该随身硬盘目前托付Tayeb B. 选定的公证人保管，而Tayeb B.则拒绝提供该公证人的身份。

在全球处于世界杯赛事热潮未退之时，卡塔尔尽其所能地在国际媒体前搬演最亮丽的一面。然而这是否是巴黎圣日尔曼主席阿尔赫莱菲最后的喘息空间？卡塔尔方面还会使出怎样的策略，阻止即将引爆的国家危机？或许世界杯已经闭幕，另一场金权斗争才刚刚揭开序幕⋯⋯。